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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錯過」的知覺操演:李奧森《Stereoblind》的過渡性懸置視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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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奧森,〈Stereoblind〉演出現場照,2025,攝影:劉璧慈

撰文者:溫語晨


李奧森的《Stereoblind》(立體失明)為洪建全基金會2025年度「問問題計畫」的作品,以「現場藝術」(live art)形式進行發表,於臺北市立美術館(以下簡稱北美館)限時演出一天,分別於午後與夜晚舉行兩場演出,表演地點位於大廳、一至二樓樓梯與二樓旁平台。在美術館最具人潮流動性的空間裡,有意識的觀眾以偵探般的跟蹤追尋著表演者的身影,無意識的觀眾以漫遊的姿態懵懂的經過,這場乍看紛亂與秩序並存的表演是從哪裡與何時開始發生?


《Stereoblind》演出現場,於北美館大廳。攝影�:劉璧慈
《Stereoblind》演出現場,於北美館大廳。攝影:劉璧慈

在「抵達」之後:共時日常中的敘事撤退


當日臨近表演之際,美術館大門及整面挑高玻璃帷幕被強烈的燈光打亮,奇特的是,進入大廳後倘若尚未要離開,鮮少人望向出入口。表演時間一到,一名男子不知從何處現身,手捧托盤,踩著溜冰鞋滑入大廳。他緊密而精準地繞過人群,隨機在人群中遞出啤酒。當觀眾的目光還隨著他的軌跡遊走時,大廳各處陸續出現此起彼落的騷動;有人躺在地上播放音樂,有人跳舞,溜冰者後續又打起羽球。稍後,或者也有可能是同時間,盆栽被推車載行穿梭其中,兩人一組對著電視螢幕打電動;一人戴上眼罩,由另一人發出口號引導盲行;戴著安全帽的女子就地躺著閉上眼或睜開眼看電子書閱讀器;樓梯上有兩位女子目光緊扣;二樓電扶梯旁,一人邊吃泡麵邊凝視過路人。


沒有明確的開場、沒有固定上場動線,自溜冰者出現在觀眾視野的瞬間起,什麼事情都正在發生,表演者即便動作緩慢甚至僅僅只是躺著,每一個採取的行動都像低速撞擊視覺神經的閃點,彷彿看著高速列車駛過般的目不暇給。


這些行為不僅難以捕捉開始的瞬間,動作本身也未隨著時間推進而出現明顯的變化或強度上的起伏;頂多像是,打電動的人原地躺下、推著盆栽的人在不同地點修剪起樹葉、泡麵正逐漸一口接一口地被吃掉……這些細微卻持續的變動,使得初來乍到的觀眾難以想像之前與當下發生了什麼事,事件顯然仍在進行,卻又因行為本身缺乏明顯轉折而無法推測其走向或結束的時機。彷彿「開始」、「進行」與「結束」這些敘事結構,在此被壓縮在循環的日常感中,每一個動作都既是正在發生,也像是早已發生過;它們不斷重複、些微變異,讓觀眾宛如錯過了什麼,又像永遠趕不上什麼。

 


「K抵達時入夜已久,村莊躺在深深的積雪中。絲毫看不見城堡座落的山頭……K在橋上佇立良久,仰望那看似空無一物之處。」——法蘭茲・卡夫卡(Franz Kafka),《城堡》[1]

 

這場演出鬆動了表演起始與進程的敘事結構,讓我不禁想先繞道卡夫卡《城堡》的第一章〈抵達〉。開篇即是K的到來,一個人名,或者更像是一個代稱、一個符號;一位讀者說不出名字的主角。而「抵達」,這種原本蘊含目的地意象的行動,作為小說的開場,彷彿刻意與過去歷史悠久的壯遊敘事劃清界線。從奧德賽壯闊波瀾的歸鄉之旅,到唐吉軻德荒誕而堅定的遠征,這些角色總是以明確的出發為動力,一路披荊斬棘,將與未知的相遇化作命運的時刻,藉此實踐小說家詮釋世界的野心。而卡夫卡筆下的K卻從「抵達」開場,但從未讓他真正「進入」城堡,也未給出任何清晰的結局或解答,缺乏高潮與轉折的敘事裡,沉潛著持續被推遲「無法抵達」的挫敗感。李奧森的演出,呈現出一種近似的氛圍:抵達與開始並未啟動更宏大的事件,也未引發命運的激變;僅有略為古怪但尚稱日常的行為緩慢展開,期待表演更為激化的觀眾跟隨著各自選擇的表演者路線,深怕錯過任何事件發生的瞬間,卻在這種追尋中暴露觀看者渴望辨識意義卻始終徒勞的焦慮,讓觀看成為一種被懸置的行為。


《Stereoblind》演出現場,於北美館大廳。攝影:劉璧慈
《Stereoblind》演出現場,於北美館大廳。攝影:劉璧慈

過渡性邊界與觀察者的懸置知覺


北美館的現代主義建築,以挑高結構與通透玻璃帷幕構築出開放而明亮的空間語彙,在不動聲色中推進了這場懸置知覺的行為。現代主義建築熱烈擁抱的「讓光線做設計」,意味著向外部世界敞開自身,而非以厚重牆體封築內在場域意義。當日下午的演出,就發生在人來人往的大廳,這個最具公共性企圖的空間,展現出一覽無遺的視域,每個人的來去、停駐都清晰可見,同時自身也在無聲中被他者觀看與瀏覽。


彼得.布魯克(Peter Brook)曾在《空的空間》(The Empty Space)提出,任何一處空間皆可被視為「空的舞台」,在有人觀看的情境下有人走過即可構成一幕劇。而馬文.卡爾森(Marvin Carlson)則認為基本戲劇空間與記憶的保存和建構具有緊密的關係,因此「空的舞台」必然還需要某種知覺條件,將這種行為框定為戲劇的契約;他認為如同演員的身體有先於這個身份的存在般,表演空間之前的狀態也會有意識地滲透在觀眾的記憶中。[2]


大廳、樓梯與電扶梯過道這類場所,原本即是為了「經過」而設計,它們是通往目的地之前的過渡空間。平日裡,美術館的參觀者往往以漫不經心的狀態行經其間,這些空間因此成為未曾聚焦駐足的灰色地帶。因此,即便大廳擁有一覽無遺的視域,我們可以清楚看見人潮的流動與他者的存在,但「經過」本身即是一種「分心」的行為,所有事物都映入眼簾,卻彷彿什麼都沒真正看見;一切皆在視線中閃現,卻也同時在知覺中錯過。這讓我好奇,這樣的場所是否可以達到卡爾森所說的記憶建構與保存?


在《Stereoblind》的表演中,出於觀眾對意義的追尋,每當某個表演事件發生,人潮便如同潮水般湧動、聚集,隨著感知而洶湧移動,但又在不帶轉折的敘事中逐漸退去。人群漲潮、退潮、餘波讓過渡場所如同建築中的潮間帶,即不屬於目的地,也非起點,而表演者卻像潮汐暫時揭露了這樣的臨時性邊界地帶。然而,這些瞬間的發生既缺乏明確的界線,也無法形成可供回溯的結構;卡爾森所說的記憶保存機制,在這類過渡性場所中顯得格外脆弱,刻意取消起承轉合的編制,不具儀式邊界的空間,很可能來不及被編碼成記憶,就已隨著人潮一同退去。


叔本華(Arthur Schopenhauer)認為人作為主體的注意力(attention)具有碎片化特質,他指出「知性只能一個接一個地領會(事物),而為了抓住一事物,它就得放棄另一物,結果什麼也不能保留,只剩下越來越微弱的蹤跡,此刻生動地吸引我注意力的觀念,一會兒之後注定(bound)要從我的記憶中徹底消失……。」[3] 然而喬納森.克拉里(Jonathan Crary)卻進一步闡釋,注意力和分心並不是某個連續狀態的對立兩端,反而它們是互相「不斷地流向對方」[4]。在演出時,觀眾一會兒關注跳起舞的人,一會兒又在緩慢修剪樹葉的行為中失去了注意力,不斷搜索的眼神雖然依舊分散,但已從日常的旁觀者(spectator)轉化為觀察者(observer)。


 

錯過作為觀看機制:從視覺盲區到現實感知


美術館作為當代批判語境下的「白盒子」,而北美館挑高且通透的大廳,更像是一座「光盒子」,這讓我聯想到日本作家安部公房的小說《箱男》。故事以一位都市流浪者為主角,他將身體自頭部至腰部套入紙箱,透過箱體上挖空的窺視窗觀察外界,由此引發一場關於觀看與被觀看、隱身與暴露的辯證 [5]